暮春的雨把天空洗成了鳶尾花的藍色。
草莓色的陽光從天空深處悠閑地散步而來,走到我家陽臺的時候,已經變為杏金色。白色的丁香花仿佛戴了一頂高貴的王冠。我躺在一支綴滿花苞的丁香下,看著那輛搬家的大卡車轟隆隆地開到樓下。車廂的棚頂上站著一只琥珀色的貓,宛如小區噴泉中的那座冷傲的青石雕像。
車子像感冒的人,猛地打了個顫,停了下來。琥珀貓弓起身體,從棚頂上輕盈地躍下,消失在我的視線里。緊接著,隔壁的房子里想起了咚咚的腳步聲和砰砰的擺置物品的聲音。
我有了鄰居。
隔壁陽臺的窗戶打開了,我又看見了他。我從花枝下站起來,伸了個懶腰,沿著窗臺走近,出現在他那雙幽藍的眼睛的余光中。他沒有看我,而是緊緊地盯著窗外那棵二十層樓高的香樟樹。
我絞盡腦汁,想找出一句適合跟他打招呼的話,最后還是放棄了。
他伸手探了探垂到窗口的樹枝,后退兩步,猛地朝樹枝竄上去。橫長的樹枝又細又軟,被他的身體壓得倒垂下去。我立刻不由自主地奓起毛。如果他從這里掉下去,一定會像一片玻璃,摔得粉身碎骨??晌业膿膬H僅持續了一秒鐘,他便踩著幾片輕薄的樹葉,跳上了樹深處的粗枝上,消失在濃密的葉團之中。
我就那樣站在窗臺上,盯著他消失的地方,等著他再次出現。暮春的陽光越來越強烈,好像轉眼間就到夏日了,我不知道自己在窗臺上呆立了多久。直到傍晚,他始終沒有再出現。
第二天,我下樓散步的時候,就聽到了很多關于他的傳言。
他變成了小區里最另類的一只貓。很多貓向我打探關于他的消息,我一無所知。
我再次看見他的時候,是在那個飄散著月見草香味的清晨。
我站在陽臺上。風把窗外成團的香樟樹葉吹開一道門大的口子。他躺在口子深處的樹杈上,身邊是一個盆大的巢穴。那是灰眼斑鳩的巢穴。他在這里住了好多年了。我剛搬來的時候,就常??吹剿谌漳簳r刻,銜花歸來。不過去年,灰眼斑鳩就搬走了。我看見巢穴里隱隱約約浮現出一團雪一樣的白色。
他安閑地躺臥著,沒有看我?;蛟S他知道我在看他,而并不在意。他時而伸長脖頸,往身旁的巢穴里看一眼,然后恢復平靜。他好像在守護著什么。有時,他也站起來,活動身體,然后沿著大大小小的枝干,在樹間散步。一整天就這樣過去了,他沒有下來過。
那天夜里,冰糖色的月亮游走到樹梢上時,發出冷颯颯的微響。我睜開眼睛,看見他站在樹梢最高處的月前,凝視著遠方,時而舔舐著月亮,嘴巴微微閉合。
這是他之所以能在樹上生活很久的秘訣吧?月亮是什么味道的呢?
或許是他在幫助月亮舔舐身體上的浮塵,月亮愈發明亮皎潔了。
片刻后,他又消失在葉叢;片刻后,他從葉叢中出現,沿著那根細枝,跳進隔壁的陽臺。他好像在做著某件神秘的事情。我一點困意也沒有,便蹲在窗臺上,等著他再次出現。我能感覺到,他一定不會在那個家待太久,他還會出來,還會再次回到樹上。
我的猜想沒錯。他來了。嘴里叼著一塊藍色的印花布片。我用手輕輕地摩擦地面,試圖引起他的注意。他好像看不見,也聽不見,臉上沒有一絲表情,只輕輕一躍,又消失在樹上。
白天,沒有人能看到他。關于他的傳言越來越盛。但我從不會泄露任何一點與他有關的事。我知道,他的作為一定會引起別人的費解、嘲笑,這甚至會給他帶來意想不到的危險。
很多個夜晚,我就這樣盯著樹,等著他出現。他總會在同樣的時刻出現,看守巢穴,爬上樹梢,凝視遠方,舔舐月亮,回到屋里,叼著一塊布,或一團棉絮,消失在樹間。很多次,看著他神出鬼沒,我實在好奇,忍不住想跳上樹,跟蹤他,看看他究竟在干什么??赡歉煜蜿柵_的細枝那么柔軟,那么嬌嫩,好像是專為他而生長的,我沒有勇氣踏上去。我不想摔得粉身碎骨。
月缺又月圓。夏夜變得越來越短。深夜,我聽到了樹間從來的喵嗚聲。是我在做夢嗎?我第一次聽到他的聲音。不,那是一種嬌細、柔軟、空靈的聲音,我不相信那是他的??伤穆曇魬撌鞘裁礃幼拥哪兀课覍嵲谙胂蟛怀鰜?。是融化的春水般潺潺婉轉?還是雨珠落在湖面的叮咚?亦或風鈴舞蹈般的清脆?甚至是狂風暴雨般的粗糲?都不是,我覺得世間的任何聲音都配不上他。如果非要選擇一種適合他的聲音,那大概就是月光從深邃的宇宙縹緲而來,輕輕地灑落在樹葉上的聲音。如果月光有聲音的話。
他像一片輕盈的羽毛,站在樹梢最薄嫩的那片樹葉上,舔舐著冰糖月亮。圓圓的月亮慢慢地被他舔去一角,一夜過去了,再舔去一角,一夜又過去了。他像一個神秘的夜的精靈,掌管著夜空的一切。那些星星,也變成了琥珀色,落進他的眼睛和身上。他的眼睛幽深得看不到我,看不到身邊庸俗煩擾的一切,而那些隱藏著的最清澈、最純潔、最美好的一切,他都了然于心。
我做了一個夢。他渴望變成一只自由飛翔的鳥。他不斷地跳躍,在月光下長出琥珀色的綴滿星星的翅膀,飛向遠方;他乘著月光,跳入明月。我再也看不見他。
轉眼秋天就來了。巨大的香樟樹開始掉葉子。他該暴露了吧?
我驚詫地發現,那根伸向陽臺的細枝隨著落葉,飄落在樹下的泥土里。我飛快地跑下樓,撿起那根干巴巴的細枝。他就是踩著這根平凡無奇的樹枝,一次又一次躍入那個神秘世界的嗎?我突然想起,我已經很久沒見過他了。是從什么時候開始,他不再踩踏這根細枝,來往于家和樹之間的呢?
大概是初秋的第一片樹葉凋零的時候。
我在日復一日地等。香樟樹的葉子掉光了。沒有他。樹梢的三角枝杈上赫然建立著一個溫暖的巢。不同于斑鳩巢,那是一個用布片、棉絮、樹葉、干花瓣所筑的巢。無數個日日夜夜,他就是住在這個巢里的吧?
莫名的失落感籠罩著我。我站在深秋的陽光下,望著那個孤獨的巢穴,腦海里闖進一個又一個與他有關的夢。
此刻,他生活在月中;此刻,我看不見月亮,卻能感受到陽光背后的那雙幽深的眼睛;此刻,他擁有一雙綴滿星光的翅膀,想飛翔時飛翔,想跳躍時跳躍。他可以去往他想去的任何地方。
整個小區被落葉覆蓋。金色的銀杏葉、紅色的楓葉、褐色的梧桐葉,每走一步,腳下都會傳來咔嚓脆響。
那些貓,那些曾經把他當成另類的貓,那些曾經不屑于談論他的貓,那些曾經忍不住談論他的貓,都高高地仰著頭,看著他的巢穴,而后失魂落魄地、漫無目的地走向遠方,仿佛失去了什么。
我也要離開了。
為什么不呢?
我曾經也想像鳥兒一樣飛翔;我曾經也幻想過住在月亮上;我曾經多渴望去往遠方;我曾經多向往自由。
后來,在我旅行的途中,遇見了一只貓。他多像以前那只住在樹上的貓。他有著琥珀色的身體,幽深的眼睛。他的妻子是一只像雪一樣白而溫柔的貓。他們的孩子,那么天真、活潑可愛,他們的眼睛,干凈得像曾經的那輪冰糖月亮,那是一雙雙被無數美麗的風景所洗濯過的眼睛。他們一個叫樹生,一個叫月生。
我突然想起那個夜晚聽到的喵嗚聲。那個精靈誕生的夜晚。
他們無論走到哪里,都會住到一棵高大繁茂的樹上。因為他說,那里有大地上看不到的風景和故事。然后,他們出發,去往那處風景中、那個故事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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